蔚藍迷*迷蔚藍

那一夜，驚天動地   9-21-2009

1.如果我不延後機票

我婚後第二年，老公在美國讀書，我在台灣還有工作，一年幾次往返於太平洋之間。每年夏天是最忙的旺季，我從五月底忙到九月初，一如侯鳥，又要飛返另一個家。

因為我媽在九月中旬動了心導管手術，我索性將機票延後一週才回美國。我媽的心臟手術很順利，住院後返家休養。

我的大學助教湯姐就住在我家巷口。湯姐對我很好，我在學校時無論是當班代、辦社團、當系總幹事，做畢業紀念冊，辦各種活動，都得力她的諸多協助，讓我工作順利。也由於她的推薦，我差一點當上全國優秀青年。

我們的緣份綿綿延延二十年。我大學畢業後，剛好和湯姐家當鄰居，我的電腦問題不會時，都是林大哥幫忙解決的。我後來寫書，湯姐也給了我最慷慨的讚美和最誠懇的建議。我不在台灣的日子裡，湯姐和林大哥也會照顧我的父母；到現在，湯姐還是每天轉寄許多新資訊給我。

2. 如果我多聊兩個小時

那一晚，我媽剛出院回到家。十點多，湯姐打電話請我去她家坐坐，找機會聊天，再過幾天我又要回美國了。

湯姐剛買了一個新書架，她的中文書籍琳瑯滿目，她的文件總是有條不紊的歸納整齊，雙層的書架裡有許多我們共同讀過的書，我們可以天南地北的聊，還有那曾經的曾經......。

林大哥也進書房，拿出朋友剛送的水蜜桃，我們三人像是分吃糖果的小孩，很珍重的把一顆桃子分了，很珍惜的慢慢吃著，品味水蜜桃特有的馥郁香甜，充滿口中的滋味。那一夜，有書香，有果香，有友誼，有相聚。

午夜十二點，我急著回家打電話回美國跟老公說說話，便離開湯姐家。湯姐送我走出社區大樓，社區裡極其安靜，有花香，有月影，我還說：「住在這裡真好！」

回到家，我媽還沒睡，我和我媽聊聊天，又打電話和老公聊聊天，說說一日平常。洗過澡後，在工作日誌上計畫明天該做的事，清晨一點半才睡。

剛一躺下，屋子劇烈的震動，像是巨人在屋頂強烈跳躍幾下，又搬起房子左右搖晃似的。我的第一直覺是環視屋內有可能的掉落物嗎？這時候我腦中快轉所有的防震知識都不受用，索性冷靜的等地震過後，靜待天命。

我趕緊朝樓下大喊：「媽媽，你不要怕！」趕快從三樓衝下二樓，怕我媽剛開過心臟手術會受不了。

還好，我媽很鎮定，說：「沒事沒事！」我還來得及花一分鐘換下睡衣，便帶著爸爸媽媽出門去，匆忙之中，隨手抓起手機、外套和錢包而已。

3.如果我當時人在美國

還好當時我才剛躺下而已，人算是清醒，來得及做出正確反應。一出門鄰居都神色慌張，衣衫不整的衝出來，討論著要在家裡還是去空地？

七嘴八舌討論之間，情報越來越紛亂，有人說：「趕快去空地！前面的大樓倒了三棟，電線杆整排的倒了，地都裂了......。」我越聽越覺得不可置信，有這麼嚴重嗎？

我媽擔心著住在隔壁巷子的老二妹，我妹夫今晚在公司值夜，她一人如何帶兩個孩子？我便留在家陪我媽，小妹和我爸走出巷口去找我二妹，準備一起去安全的空地。

明明是隔壁的巷子，平常兩分鐘的路途，走得像是一世紀般飄搖不安。

一歲半的糖糖和三歲的恬恬都嚇得說不出話來，我妹強做冷靜，說：「你無法想像這一百公尺發生什麼事了！」

老二妹本來就淺眠，夜裡一有風吹草動都容易受到驚嚇，更何況這劇烈的地震。她的鄰居阿嬤匆忙之中幫她抱起糖糖往樓下跑出來，什麼都來不及拿。

電線杆倒了，一根牽動一根，一整條路牽連著；大樓倒了，亂石磊磊、堆堆疊疊中求生的人們正在奮戰中。

4.如果地震讓媽媽的心臟病發

住在隔壁巷子的璟泓逃出來後，趕緊衝到我家問候平安，看我們安好很是放心，聽我們說要去空地避災，又回頭拿了帳棚給我們，好讓我媽躲寒風小憩一下；璟泓想我們是一家老小，而他年輕力壯又跑去救災了。

還好，我還有車，開去了德芳南路的空地上等著，也不知道在等什麼。在這剛做都市規劃的新城市裡，只有寬大的馬路，和馬路間的野草叢生。

我望著初秋的月色，竟覺得荒涼悽慘了起來，過幾天便是中秋節了，月圓人圓在哪裡？更遠處的天空燒起一片火紅，像是戰亂時的烽火連天，推測一下位置，有人說是埔里酒廠著火了。

這麼深的夜裡，任何說法都是黑夜的測猜，無邊無際，無從應證，我們只能一家老小窩在一起等待天亮。

此時覺得能一家老小窩在一起，平安等待天亮，畢竟是幸運的；我們不敢想像這場大地震會帶來怎樣的災情？

我試著用手機上殘餘的電池，打電話聯絡人在桃園的老三妹，不知她平安否？她睡意正濃，含糊回答：「沒事，別吵。」又去睡了。

我們提醒她：「別睡了，快跑，這裡很嚴重呢！」這提醒，此時讓老三妹聽起來覺得荒唐，而我們在台中卻是生命攸關。

5.如果等不到天亮

天終於亮了，這一夜雖然有餘震不斷，總不再害怕，一個夜裡的胡思亂想，天一亮都得到印證了。

遠處的九九峰，被震得看出裸露的土石，平日美得像幅國畫似的九九峰，此時有點狼狽，像衣衫不整的漢子，少了蒼綠雄奇的氣魄。那峰峰相連，山巒疊翠的景象，天一亮，怎會童山濯濯，光禿禿得嚇人？終於相信了「驚天動地」的意思，大地原來如此輕易就範。

以前覺得要開半小時車程去九九峰，要開一小時車程去埔里，現在用肉眼可以看見九九峰的禿山，看得見夜裡酒廠的火光，人離天災剎時變得如此接近。

清晨，我們回到家中，湯姐來報平安，又是驚又是喜。喜的是，大家平安，可喜可賀，比起過年說的「恭喜恭喜」更加珍惜當下；驚的是，才相隔一夜，怎麼會天地巨變？

湯姐的家本是在大樓的四樓，禁不起這驚天動地，屋倒牆裂，剎時墜為一樓，夷為平地。湯姐和林大哥夫妻攜手從一樓跳下，倉惶之中抱起隔壁鄰居的小孩，一起逃出來。

一瞬間，什麼都帶不出來，只來得及帶出自己的生命。

湯姐到我家戴了我的眼鏡，勉強能視物而已，穿了我的內衣，還好我手邊還有一些現金可以救急。

這時候，我們才有機會檢視我的家，只破了幾盞掛燈，玻璃碎片滿地，幾件高掛的裝飾物倒了，牆壁有點裂痕，但是不礙事。

6. 如果老天爺多給他們一點好運

天色越來越亮了，真相越來越清晰，傳言越來越逼近。

才清晨七點鐘，救難直昇機在空中盤旋，距離家門前五十公尺的台中王朝被救難警戒線圍住，有國軍和救難人員來了，消防車和救護車也圍住了。鄰居說：「現在瓦斯不能用，一起去台中王朝前吃點熱粥吧！」慈濟的善心人來幫忙了。

台中王朝前的警衛室還在，望不見昨夜的寧靜花園，望不見昨夜的美好社區，一夕之間灰飛煙滅的廢墟景象震懾住我，人在哪裡呢？人在哪裡呢？陸陸續續傳出死傷人數，救護車忙進忙出，趕緊送到附近的仁愛醫院。

如果我媽媽昨天不出院，今天在仁愛醫院又會如何呢？我不敢想下去。

往前再看二十公尺是金巴黎大樓，像被氣憤的孩子推倒的樂高大樓，連根拔起似的，完整的推倒在地，整棟大樓全倒的躺在地上無法動彈，裡頭的人哀嚎著，外頭的人焦急著，傷心的故事一個個傳出來。

我住的一百公尺內成了災區，死傷人數不斷在計算中。

我看到報紙了，看到新聞了，簡直是無法想像的兩個世界，一線之隔，一夜之別，生死之間，悲喜拔河中。

7.如果手機也不通

我的大學同學玟瑜很擔心我的安危，家中電話又沒人接，她騎著機車來看我。沒想到她在中興大學旁的家已成危樓，不能再住人了。隔壁鄰居好不容易全家從七樓逃出來，一回頭，親眼見到可愛的家倒塌了，像是戰敗的武士，一生的驕傲全傷重而亡。

我的學生彥良一聽到台中王朝的災區，緊張得聯絡不到我，他穿過重重災區來看我，自己反而被一路上的景象，驚嚇得像是到了世界末日。

經過二十四小時後，我才從通訊很差的電話中收到我老公從美國打來的電話。他急著說：「我一直打電話，我不敢放下電話，電話一直打不通，聯絡不到你們全家好不好？新聞上說地震很嚴重......」

我說著，只差一點點，與死神擦肩而過，我竟然死裡逃生，說得自己一身都是冷汗。

8.如果可以多救一些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