鼾聲如雷貫通霄  7-5-2013


主辦單位體諒家長看完營火晚會後,摸黑開山路下山的辛勞,特地提供床位讓家長陪小孩一起體驗夏令營的諸多樂趣。於是,我們帶了睡袋和簡單盥洗用具,上山回味學生時代參加營隊的種種情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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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辦人安頓好所有大人和學員後,十點半準時熄燈睡覺。我仰頭一看高聳的松林圍住夏夜星空,在喧騰滾沸的營火晚會後,終於回歸秘境。


我們預定了晚餐、過夜和早餐,就近觀察孩子參加夏令營的種種。我被安排在會議室打地舖,和三個媽媽帶三個小孩一起排排睡。在山上凡事將就,對我來說,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。


我剛躲進睡袋裡,不到兩分鐘就聽見睡隔壁的女人發出均勻的打呼聲,我心生羨慕:「真是好睡癖,到哪都好睡。」這樣的人真有福氣。


過了十分鐘,鼾聲忽高忽低,起伏有致,呼與吸之間越來越大聲,感覺是有人故意朝著我的左耳大鳴大放似的,這樣的聲效比起我先生玩的中低音喇叭還專業,更有有開演奏會的臨場感。


黑暗中,困擾的不只是我,我聽見好幾個睡袋發生窸窸窣窣的摩擦聲,像是抗議鼾聲太大的肢體語言,翻來覆去地找不到睡覺的靈感,偏偏又謹慎禮貌的降低聲響。沒睡著的人是如此小心翼翼,深怕驚動他人的睡眠,那個熟睡的打呼者旁若無人,不知夢到周公的第幾代了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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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這樣的情境發生在家裡,我乾脆到另一個房間去睡,偏偏這裡連閃躲的地方都沒有。如果這人是我老公,我直接踹他一腳,好讓他調整睡姿,不再擾人清夢。


如果這人是我兒子,半夜我也會把他叫起來擤鼻涕,那一沱鼻涕在鼻腔裡像是海潮固定沖進礁岩洞口,進進出出,轟隆作響,偏偏還有節奏感,在睡不著的黑夜裡,哪怕任何有節奏的一點點聲音都令人深惡痛絕,連手錶上的規律秒針發出微弱的呻吟聲都令人抓狂。


如果這人是我的朋友,第二天一早我大概會心直口快的建議她:「你該去找睡眠專家或是耳鼻喉科醫生檢查一下,這樣的鼾聲是不正常的。」


奈何我連睡在身邊的人長得圓的,還是扁的都不知道,熄燈前我連對方都沒看上一眼,卻要忍受她一夜的打鼾聲。如果有不良習慣的人,睜著眼會影響人際關係,沒想到連閉著眼睛都可以搞砸人際關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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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旦失眠,就算人在黑暗中閉著眼,頭腦都是異常清醒。


八百年前的對話和往事,還有以前算不出來的數學題,都會自動跑進腦海裡開派對似的,各種問題自動自發找個角落蹲下來,不斷干擾我。我的身體窩藏在一個小小的睡袋裡,一時之間神遊天涯海角,恨不得立刻開燈伏案寫下該做事項的備忘錄,該死的是此時文思泉湧,如果可以寫字或是有台電腦打字就好了。


我在如此惱火時,那人的鼾聲繼續發作。像是交通顛峰時刻的十字路口,鼾聲裡有笨重砂石車載著沉甸甸的砂石,費力喘息間飄出混濁的沙塵聲。鼾聲像載滿學童的校車,只是不經意的經過,卻裝載著十幾種不同話語和笑聲。


鼾聲像不同廠牌的機車大隊呼嘯而過,高低遠近的引擎聲既規律又各自有個性,呼嘯而來又揚長而去。鼾聲像一台法拉利車炫耀著低音引擎的性能,又像是改裝過的飆仔故意引人注目;有時像私家車優雅路過,又像是計程車路過還故意按喇叭。


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鼾聲,可以勝過一座城市的交通噪音,威力驚人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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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只是馬路交響曲,這人的鼾聲還是動物口技的大集合,彷彿動物園裡的動物都生龍活虎起來了。


一個人的鼾聲可以製造出一大群猴子的吱吱吵鬧,故意引人側目的喧嘩,好像索求不滿的抗議聲。一聲長嘯,換來大象伸長鼻子,如汽笛警告濃霧中的船隻,不要靠近我的低鳴示警。又如眾生喧鬧中,只稍安靜幾秒鐘,換來虎嘯龍吟的震懾,爆發之大,回音之大,共鳴之響,非人所能及。間以清晨鳥鳴啁啾,不甘寂寞的喚醒沈睡的人。


一個人的鼾聲能如此無所不在,無所不能,實在令我佩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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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我連佩服的風度都沒有,這般沒公德心地吵我睡眠。


我從夜光手錶中看出凌晨一點半,我輕巧起身,從悶熱燒滾的睡袋中鑽出來喝個水,喘個氣,瞪著一排睡熟的人,此時所有的綿羊都救不了我。


凌晨兩點多了,我異想天開,穿上外套,拿著車鑰匙,想回車上睡覺,就算被冷死也比在此被吵到天亮好。我一走出大廳,山裡的闃靜令人頭皮發毛,讓我想起所有夜行性動物正忙碌著掠食,殘忍的掠食者爪子裡有著血肉模糊的晚餐。


天空飛的貓頭鷹此時不是智慧的象徵,而是弱肉強食的捕獵者。還有黑暗中虎視眈眈的野狼正躲在樹林後偷看我,發出犀利的幾十對黃眼睛;或許還有狼人,露出森白尖牙......。想到此,我很沒骨氣的又回到雷婆身邊躺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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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三點多,一個小孩叫起媽媽去上廁所。四點多,一個小孩吵著口渴,媽媽起身從黑暗中找到水壺給孩子。我不用睜開眼睛,都知道是距離我多遠的人的動作。


近凌晨五點,我身邊的某個小孩不知夢到啥麼開心事,哈哈大笑起來,這個祕密只有我知道,整個夜裡發生所有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,像是夜班警衛在腦子裡裝上紀錄器似的,我如此盡忠職守卻沒半點報酬。


五點半天色微亮,我瞪著窗外松樹林梢的天幕,漸漸轉白,漸漸轉亮。為何長夜漫漫,眾人皆睡我獨醒?


我才知道平常我一覺到天亮是何等福份!這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徹夜未眠,不是為了熬夜寫稿,趕工作或是憂煩國家大事。只是陌生人的鼾聲如雷,響徹通宵,這人從前夜打呼到翌日凌晨,整整八個小時完全沒一分鐘安靜停下來休息,對我來說何其殘忍,又何等無辜啊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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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於等到清晨六點,我起身盥洗,在廁所和雷婆狹路相逢,我想不透的是:「好個清秀纖細的女子,怎麼鼾聲會如此雄壯威武?」


我們互道早安,雷婆說:「昨天睡得真好,你呢?」


我內傷嚴重,一雙熊貓眼兼病入膏肓狀,虛假又虛弱的說:「嗯,好。」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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