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命人家 3-1-2009


去年年初回台灣,聽到台東表哥得肝癌,情況不佳。我立刻帶著一家五口,過年期間開了七個小時車,穿過重重山脈去台東探望他。


表哥大我四歲,是我唯一的親表哥。在我小學五年級的夏天,媽媽帶我們去台東玩了一整個夏天,住在鄉下的土角厝裡,在爬滿蛆蛆的鄉下糞坑上廁所;每晚要趁天黑之後,結伴去井邊洗澡,一人用力擠壓井水,另一人快快洗澡。我們也和當地卑南族小朋友玩在一起,一起坐牛車到鳳梨田工作,晚上拿著手電筒一起去挖寶藏。


真的是寶藏!因為舅舅的鳳梨田被政府徵收興建台東新站,沒想到挖土機一開挖,地底下全是卑南文化遺址的石棺板、玉石、瓦片、陶罐...,遍地都是。小時候的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的重要性,就跟著當地人去玩。後來有人出面管理了、研究了、成立「台東史前博物館」。


那年夏天在台東度過的鄉野童年,讓我們和台東舅舅家感情更好。我們很喜歡這個種田的農夫舅舅,他沒有給我們物質的奢華,卻留給我至今驕傲的童年回憶。舅舅一大早用牛車載著我們去釋迦田裡工作,我們當然是幫不上忙,但是舅舅很努力滿足我們的好奇心。舅舅知道我們喜歡吃釋迦,每年都寄一大箱最好最大的釋迦給我們吃。


舅舅曾說:「等台東新站蓋好了,我把地蓋成五棟透天厝,一人分一棟,我們就可以都住在一起了。」隔年舅舅檢查出得到鼻咽癌,到桃園省立醫院治療,為了就近照顧,媽媽將廚房改成一個房間給舅舅睡。我們很喜歡到舅舅的床上跟他玩,有一次勞作要木刻一條魚,再用蠟筆拓印下來。舅舅花了一個晚上把我的魚刻得如一件藝術品般精緻工整,我的魚拓得到全班最高分,被張貼在教室後。


那時,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癌症,不知癌症的恐怖,也不知癌症的折磨有多麼痛苦?因為舅舅從不在我們面前表現出病人的樣子,他不怨天尤人,也不唉聲嘆氣。開完刀,他說想念台東的田,就回家了。再一年,他過世了。媽媽當然很難過,這是她在世上唯一血脈相親的家人。


後來,表哥國中畢業後不再升學,爸爸介紹他去工廠工作。認識廠裡的女同事,懷孕了,結婚了,生女了,搬回台東住。畢竟是年輕,經濟不穩,小孩還小,生活諸多不順,成天吵吵鬧鬧,表嫂心一橫,拋夫棄女便跑了。


表哥受了很大的打擊,努力振作,努力工作,努力生活,後來有機會再婚。


一夜表哥和表妹夫見路上有一個大凹洞,好心停下車,想將路邊的建築模版搬到凹洞上,免得有人騎機車跌入洞裡受傷。沒想到此時被警察抓到,以為他們是要偷模版去變賣,兩人百口莫辯,再怎麼解釋或是證明,警察都不相信,加上當時兩人身上都有酒味,警察更是一口咬定,他們是竊賊。


鄉下人家不懂的用法律來保護自己,寧可坐牢也不願意花錢請律師。在表哥坐牢期間,老婆又跑人了,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佑佑。表哥的打擊更是雪上加霜,終日酗酒。


在我結婚那天,表哥天還沒亮就從台東開了八小時車來台中參加我的婚禮,吃過午宴,就嚷著要回家了,我們怎麼留他過夜都不肯。在一群光鮮歡欣的賓客中,他怕自己寒酸,相形見絀,急急想躲。我穿上嫁紗,更顯得是兩個世界的人,表哥只說:「看到你嫁好老公,我就開心了。」這樣含蓄敦厚的傳達他的祝福。


後來,我們每年回台灣,總是匆匆。幸福美滿的親友等我有空再見,急著先見婚姻觸礁了,飽受折磨的親友,遭受生離死別的痛苦人,大家需要擁抱,相互取暖,共度難關。



我們到台東時,只憑我妹手繪的一張地圖,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路線,在釋迦田和荖葉田中的產業道路上穿梭,找到田寮裡正在工作的一家人。


十幾年不見面,舅媽差一點認不出來是我,他也從來沒見過融爸和兩個小孩。寒暄畢,大家低頭忙著將荖葉整理好,準備出貨。我當下帶著小敬和融爸一起工作,多了六隻手,果然一下子就完成了。


小敬抱怨著:「這裡怎麼這麼奇怪?這裡好冷,這裡好髒,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?」


相成之下,大小敬三歲的佑佑就顯得成熟歷練多了。佑佑長得黝黑健壯,田裡的工作都能做,幫釋迦樹灑農藥,天天摘荖葉,乖巧懂事,小小年紀既認份也認命。佑佑從不苛求生活上的條件。明明是寒流天裡,佑佑只有身上一件單薄的冬衣,在田裡活繃亂跳的工作;只要在白飯淋上肉汁,他可以吃下三大碗;佑佑將雞骨頭、魚骨頭啃得滋滋作響,好似人間美味。哪像張小敬,穿著雪衣還喊冷,吃飯三催四請,見滿桌佳餚還說吃不下,一見到雞骨頭就搖頭說不會吃,一定要用剪刀剪碎讓他好下肚。


天壤之別,太過好命,反而不知感謝感恩,我們故意讓小敬多和佑佑相處,讓小敬學學佑佑生活中的知足與快樂。



表哥的病症每況愈下,常常痛得昏倒送醫,送到醫院,他不肯吃藥,把一包包的藥藏起來帶回家丟掉,只要自費的藥錢和打針錢都不肯花,住院是為了申請保險公司的住院補救金,過幾天又溜回家,如是者多次進進出出醫院,還得意的說:「我住院一天,比我在田裡工作一天賺還多錢,我要把錢都留給佑佑讀書。」


每次癌細胞瘋狂襲擊時,那樣的痛徹心肺,別人打嗎啡止痛,他拼命喝酒,希望自己就此醉死算了。


很難說是喝酒讓肝癌更嚴重,還是喝酒讓他的肝癌拖了這麼多年。


舅媽看不過去,一嘴碎碎念,鄉下農婦雖然沒讀很多書,嘴裡的叨唸也夠人病況加深加重的。表哥為了躲開舅媽的碎碎念,乾脆搬到田寮去住。田寮裡一切簡陋,僅供遮蔽,只有簡易的水電和烹煮器具。佑佑深怕他爸爸半夜痛昏了,自願去住工寮陪爸爸,好幾次都是佑佑即時發現,打電話叫救護車送去醫院的,險險救回一命。有時表哥喝醉了,佑佑一整天沒飯吃;有時表哥痛得失去理智,痛打佑佑一頓,害佑佑深夜流露街頭,被警察送回家。


表哥最終是走了。只聽見他哎叫一聲後昏倒,送去醫院已經救不回來了。


他的生命力極為強韌,拖了好多年病情依然天天下田做工;他又極為頑固,不聽人勸,不願好好治病養生。我們都幫不上他的忙,只能去看看他,看著這生命的光,漸行漸遠漸淡,消失於土壤之中。


今日僅以此文祝福我的表哥李文福先生,一路好走,來世投胎當好命人家。


 





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蔚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