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行中所(不)需要的  10-19-2011
這是第33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得獎作品。
我在學生時代很喜歡寫這類型的作品,苦於文字功力不高,人生歷練不足,寫作體裁不廣。
人過中年再看這種文章,感覺若即若離。他說的旅行經驗好熟悉,他寫的來去心境卻疏離了。
相較於孩子喜歡在機上享受娛樂設備,我享受當下的空中之城;時空一來去,猶如多啦A夢的如意門,機艙開闔之間,我必須趕緊調整自己成為另一時空的人才不致於舉止突兀。
飛行中需要的和不需要的,都會是一場幻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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評審的話:

此篇形式與內涵互相搭襯,全文寫飛行實則指涉人生旅程,最後給予重重的一擊。──朱天心

文字穩健,沒有廢話,設計感好,層次感佳;形式雖然可以預期,但讀來仍時有驚喜。 ──張瑞芬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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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獎作者:丁允恭
 
飛行途中所需要的,是恪守飛安準則。


上個世紀初,當飛行剛成為人類的可能性時,它是自由的象徵;然而到了大客機的時代,卻成為一種短期監禁,充滿各種否定的祈使句,譬如說起降前十分鐘請勿離開座位,譬如說燈號亮起時請不要鬆開安全帶,也譬如說航空器裡禁止吸菸。


在橫跨太平洋、十幾個鐘頭的航程之中,你睡了又醒,而後終難入睡卻又精神匱乏,逐漸發生尼古丁缺乏的症狀,你像一株抽離土壤的移植樹木,在前往下一個公園的搬運過程裡面倒數讀秒算著自己的乾涸。


你打開在前座椅背上面的電視螢幕,百無聊賴中轉到飛行地圖的頻道,原來剛剛已經跨過了人類虛擬的換日線,你知道了時間和地點,然而就是沒有親眼看見外頭的明暗。


接著你想要起身,然而這個時刻飛機卻開進亂流裡面,又再度亮起繫上安全帶的燈號,你只好繼續坐回不太舒服的姿勢。


沒辦法,這世上的準則從來就不是為了你的愉悅而存在的。活到這個歲數,你總算充分認識到這一點,並且把它當作成長中最重要的體悟。



飛行途中所不需要的,是你的飛機餐。


避免在密閉空間裡面,瀰漫著蔥薑蒜或是法國起司一類的濃重味道,所以飛機餐的氣味總是含蓄的,散發的範圍跟狹窄的座位大致重疊,用一種中產階級缺乏個性、討好求全的姿態,誘發有限的食慾,不特別美味卻也說不上難以下嚥。


往泰國的短途班機上,是不太道地的泰式炒麵,除了略嫌疲軟的麵條、炒得過乾的豆芽以外,還有深綠色的冷凍花椰菜,幾乎就是為了讓你挑掉一樣,冗贅地擺在那裡。


你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享用這份餐點,但最後你還是拿起塑膠刀叉勉強吃掉。


同樣是在那次旅程。那年,在重大任務以前的假期,你經過一長一短的兩趟機程,飛往媚俗的泰南小島,又在曼谷的商店,因為女伴的堅持,買下了一輩子用不到的昂貴絲質領帶,那領帶與你旅行的地方並無干係,甚至還與熱帶該有的風情相互牴觸。


你想到這一輩子以來你做過的諸多不幸決定,以及被決定。所有的物件,都以錯誤的時間、錯誤的地方,以錯誤的標價,被擺放在錯誤的展示架上,像是你的薪資表,你的大學聯考成績單,你這一輩子寫過跟收過的情書等等。你早就習慣接受還好但不是夠好的東西,把它們像這份飛機餐一樣勉強吞嚥。



飛行途中所需要的,是一扇安全門。


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起飛前,身高195公分的荷蘭空姐,依例示範氧氣罩和救生衣的使用,當然也用誇張的手勢指出安全門的所在。然而你知道,近十年的空難死亡率最高也不過就是千萬分之七,但發生空難以後的存活率也差不多就是那麼高,所以無論你風險趨避的程度如何,安全門其實沒有那麼安全。


但是飛行中你仍然需要安全門。如果你曾經仔細閱讀過那些旅行家們的blog,就知道預訂機位的時候,該優先搶訂安全門旁邊的座位,因為這些座位相對寬敞,前方沒有阻隔,甚至能夠把腳伸直,在不可能的空間之中擁有最多剩餘的可能。


或許就在爆發衍生性金融商品危機的那一年,也或許是那之前還有之後的每一年,你都是這樣,你在一次又一次的會議裡面說服眾人,告訴他們這些那些的措施,都是為了決策創造一個安全門,然而常常其中主要的考量,是替自己找一個舒服安適的角落窩著,最後那個假裝的安全門成為了別人跳樓的出口,而你與同儕們卻得以豁免。


你厭惡自己的卑鄙猥瑣,然而對改變這種狀況卻感到漠然,你告訴自己,對於成為他人的地獄,你非常抱歉,但是你不是機長、不是塔台,如何能夠承擔起責任?畢竟你只是booking了一個機位而已。



飛行途中所不需要的,是地平線。


為了機艙裡淺眠者的安適,大部分時刻座位旁邊的窗蓋都被要求關上,以免洩漏天光。事實上大部分的時候,即使空服員忘了阻止你拉開窗蓋,你也只能看見雲頂以上,稱不上風景的風景。


相較起來,鐵路或是公路,旁邊都有或多或少不同的地景,也所以不管如何寂寥,那些公路電影總是拍攝外景,而《飛機上有蛇》之類的片子只能有內景。


你更常在航程的索然裡面,回想起大學畢業前夕,騎著機車環島的經驗。在省道旁邊,一整排Y字型的路燈,像是一串磁場受擾的瘋狂海鷗,用一百公里左右的時速撲面而來,隨之消失在身後。你就沿著這樣的地平線,穿越不同的散村與市鎮。在那個時間點上,你以為你可以自由地前往地球上每一個所在。


但是當你開始飛行以後,你的世界卻壓縮在狹隘的座位裡面。你唯一可以期待的幸運是,如果這個座位鄰靠走道、可堪透氣,能給你尚稱良好的睡眠,你可以在夢境裡面找到飛行途中遺失的地平線。



飛行途中所需要的,是一個短暫的個人空間。


你聽說過有人在這窄小的廁所裡面各種荒謬的行徑,包括偷偷吸煙菸、偷打電話,或是進行倉促的性愛(至於跟誰則難得不是重點),但你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,只想要在沖水以後的半分鐘時間繼續坐在馬桶座上,逃避座艙裡的擁擠。


然而要抵達這短暫的避難所,你卻得經過一番掙扎。當你侷促地坐在經濟艙十人一排的座位中,尤其是窗邊的A座或K座時,若要起身如廁,即使臉上帶著明顯的歉意,仍難免造成不大不小的尷尬。所幸在日常的城市生活裡面,你已經厚著臉皮學會了為別人帶來困擾,以換取片刻的喘息。



飛行途中所不需要的,是旅行的動機。


就像那次愛丁堡的旅程一樣。你們早就排定了這次的旅行,訂好了極為搶手的班機、面向王子街的飯店房間,還有軍樂節在J排視野良好的座位,甚至都沒有重大的工作事務突襲你們的排程。雖然一開始去的理由好像消失了,但似乎也沒什麼夠強烈的不去的理由。


「愛丁堡不是個有理由常去的地方。」


「嗯,可能一輩子就去這麼一次吧。」


然而這有點言過其實。愛丁堡不是安塔納納利佛,不是冰島的漁村或沙漠裡的移動綠洲,甚至不像威尼斯在可見的未來即將淹沒。


關係快要沒有了,但默契還是在那裡。你們都知道,如此牽強的理由,自己不說對方也是會說。訂好的機票都還放在你們各自的抽屜裡面。


所以在缺乏強烈的動機之下,你們竟然還是成行了。雖然並沒有挽救到什麼,但至少你們還是一起去過了愛丁堡。



飛行途中所需要的,是一個回去的理由。


因為收到一張請帖,所以你買了一張機票,然後才想起寄請帖給你實在太過生疏,忍不住對家人有點生氣。


即使是人口不多的外省家庭,辦起結婚來還是挺繁忙的,要檢查要交換的六項禮物,從網路下載鞭炮聲等等,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學來這麼多的禮俗,總之一切活像一個人類學場景。


在這樣的繁忙之中,你卻像是個不知道從哪邊快遞寄回來的家具一樣,家人都不知道把你擺在哪邊,他們忙來忙去找尋一張收據的同時,你不知道該做什麼,只有把腳蜷曲起來,縮躺在沙發上面。好在這個時候他們也用不到沙發。


家裡換了四十二吋的電漿電視,重新裝修過天花板,連廁所外面的電燈開關周圍也都重新仔細地粉刷過,那邊曾經累積了十年以上的黑色手漬。十年前也曾經粉刷過一次,在那之前也是累積了十年。


因為未婚,他們保留了你在家裡的房間,在這場婚禮裡面,他們把你列在第二桌,跟住在中部的近親,以及常見且熱絡的遠親同一桌。


「怎麼弟弟比你先結婚呀?」


「什麼時候要結婚呀?」


你幻想會有這樣的寒暄,但幾乎沒有人不識相地問你這些,大家都是這麼地了解你,因為你是如此容易理解。


你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你自己的生活。你喜歡憋尿,所以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曾因為腎結石住院;你每天不知節制,抽掉四十根以上的香菸;你總是穿著配不成雙的襪子。


如果說人生就是一場飛行,你總像是在入境處好不容易排到隊,卻忘了把護照放在哪個暗袋裡,不得其門而入的旅客。你總是在每個地方侷促不安。



飛行途中所不需要的,是下一次的飛行。因為反正最後你會發現,事實上你哪裡也去不成。


 


【2011/10/19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


全文網址: 聯合報文學獎/飛行途中所(不)需要的 | 聯副‧創作 | 閱讀藝文 | 聯合新聞網 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6660238.shtml#ixzz1bDvdAO8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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